帐幕被撩开,寒风吹入,雨声骤烈,跃动的火光驱逐了满室的黑暗。
刘裕浑身泥污,被倒缚在身后的一块大石上,瘫坐在地上,犹自昏迷不醒。
苻锦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!双手被缚,身陷木枷,泥石流在身上留下的痕迹明显,原本秀丽的面颊也有风干了的泥污。
“他们吃东西了吗?”姚晨询问看守。
“没有,殿下。”
“去,取些食物来,热的。”
“是,殿下。”
看守挎着刀举着火把向帐外走去,寒风再度啸叫着冲进来,苻锦陡然打了个冷战,身子随着瑟瑟发抖。
“去拿两套干净的厚袍服来,还有木柴和火盆。”
姚晨皱着眉头看着情况不堪的两个俘虏以及临时囚帐糟糕的环境,吩咐身旁的党嵩。
“遵命,殿下。”
卫队长党嵩小心地将帐篷门幕只撩开了一角,钻了出去。
“有热水也带两桶来,还有巾帛。”
姚晨又补充了需要的东西,党嵩冒着风雨去赶忙经办。
火盆里劈啪作响,焰流让帐内不再寒冷,地上冒起隐约的热气。
姚晨不顾苻锦的反抗,用湿热的巾帛替后者揩去了脸上的泥污,又动手替苻锦送了绑,将另一条干净的湿热巾帛递给了木枷并未松解的苻锦。
“帮他也擦干净了。”
卫士执行姚晨的命令,热巾敷面,刘裕苏醒了过来。
“为什么还要袭击我?一定要杀了我才作罢吗?”
苻锦一言不发。
姚晨轻轻叹了一口气,看向苻锦的眼神内涵复杂。
“你毕竟是个弱女子……”姚晨幽幽道,“可不可以,像我做的这样,放下仇恨……”
姚晨目不转睛地看着苻锦的眼睛。
“呸!羌狗。要杀要剐,都随你的便!”
姚晨一愣,稍后将苻锦唾在自己脸上的吐沫自行揩去。
“那么他呢?”姚晨手指向被缚得结结实实的刘裕。
苻锦闻言身子一抖,片刻后悲愤道:“他与我无关,他只是个好心的晋人!”
姚晨再度仔细打量脚下的刘裕。
这男子确实应该是个汉人,左腿上的一处醒目的擦伤创口血迹斑斑,腰下也有流血的创口,不知是在卷入泥石流时被兵刃还是其它尖利物所伤。
那一双虎目向自己喷射来不屈的怒火,脸上不正常地泛红,不像是简单被温暖烘的,而且还时不时地身子颤抖。
姚晨弯下腰来,伸手探向刘裕的额头,果然有些烫手。
“快去请军医来。”
身旁只剩下了党嵩和绝对的亲信,姚晨露出善意的笑容。
“晋人怎么会和你这个氐秦少公主在一起?”
苻锦将脸扭向一旁,不予理睬。
“算了。你们先填饱肚子,你来帮他进食。待会医者来了,会替你们疗伤。今日风雨交加,我们都先好好休息。”
姚晨带着亲卫们出了帐篷。
“看好他们了。不许为难!”
“是,殿下。”看守高声答应。
门幕落下,雨声被隔又复变小,姚晨一行的脚步愈来愈远,苻锦突然被无力感袭击,身子趔趄着坐在了地上。
寒夜,悲风苦雨不断地袭击着帐幕。
烛灯辉映下,鸠摩罗什结跏趺坐姿在案前,全神贯注地运笔译经文,物我两忘。
“上师,休息了吗?”
帐外传来姚晨的轻声唤问。
鸠摩罗什的耳目极佳,写完了一句后放下了笔。
“请进,殿下。”
风漏进来,险些吹灭了烛火,门幕归位,灯烛复明。
“上师,小子给你拿件厚衣加上。”
“不碍事,贫僧的身子骨很结实!殿下请安坐。”
鸠摩罗什拨旺了一旁的炭火,又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中夜来访的年轻皇子。
姚晨双手正捧水杯,轻轻地喝了一口,又恭敬地落回身前捧持着。
圣僧的微笑如春风化雨,让姚晨不再忐忑。
“上师,小子近些日学习菩萨道,眼下却堕入迷途。‘迷时师度,悟时自度。’小子无力自性自度,辗转不寐,只好搅扰求教于上师。”
“殿下但请言说。”
“上师知道,小子还是做不到无心无住著,而是愿求家邦安、人心安,可眼下却困于己心之难安……小子明白‘悟佛之言,须行佛之行’的道理,却纠结而无断!”
姚晨眉头皱起,又是一番心潮难平。
鸠摩罗什看着姚晨眼眸中的悲悯与矛盾,很自然地摆成了说法手印。
“发菩提心者,非为利己,原为尽十方遍法界,一切极苦有情之所依怙!殿下但安于利人利己之心,便是行佛之行,自心亦得安心。”
姚晨看着宝相庄严的圣僧,品味着大智德音,眼眸中的痛苦与迷茫渐渐淡去。
“听法顿中渐,悟法渐中顿,修行顿中渐,证果渐中顿。”
不知因何,姚晨的脑海中灵光一现,浮起了这么一段自我感悟。他又反复捋了几遍,眼神转露出渴望与果断。
“上师,如今天下的纷乱,这两日的路途经历可谓是尽然体现。以您的智慧慈悲,不堪如斯,如何能真正做到排患解纷、拨乱反正?”
鸠摩罗什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羌秦皇子,姚晨同样满眼的赤诚。
鸠摩罗什拿起了案头之笔,换上一幅白纸,在上面工整地写了个醒目的“武”字。
姚晨凝视着那个“武”字,恍惚间眼前景象飞幻,金戈铁马、气吞长云、河山锦绣、阡陌桑田、香花仕女、万家安乐……
“武以止戈,止戈为武。”
感悟到双重境界的姚晨放下手中水杯,眸中光芒氤氲,双掌合十向圣僧膜拜顶礼。
待他起身来,看到了鸠摩罗什那欣慰的微笑。
圣僧又在“武”字旁边写下了一个“恕”字,将笔横搁在两个字的正下方。
姚晨立刻便明白了圣僧的寓意。
“感谢圣僧点化小子致天下太平的良策,小子会勉力朝乾夕惕,持仁爱之心为真如心!”
真如本心是佛家对常住不变真心的称谓,姚晨从“恕”字中又体悟到儒释两道的至高双重境界!
“慕道真士,自观自心,知佛在内,不向外寻。殿下恪守真心,即是菩提净土。”
姚晨的悟性与赤子之心,让鸠摩罗什很是赞赏,徐徐地说出了一段勉励箴言。
“圣僧,您的手书可否赐于小子?”
鸠摩罗什双手平持那张只有两个汉字的“安天下策”,姚晨同样庄重虔诚地接过。
“忍苦捍劳,繁兴大用,虽粗浅中皆为至实,惟贵心不易移,一往直前履践将去,生死亦不奈我何。”
鸠摩罗什又是一番言简意赅的佛心禅语,鼓励年青的王者为了崇高信念去身体力行。
姚晨原先的犹疑已经彻底烟消云散,平心静气道:“圣僧,日间战斗中,我们俘获了一男一女。”
“贫僧知道。”鸠摩罗什同样云淡风轻。
“其中的女子是故氐秦大帝苻坚的少公主,她两次袭击我们,似乎与圣僧有关。”
“苻坚大帝的幼女,贫僧记得闺名应该是苻锦。”
“圣僧久居西域,看来对中土的事情也不陌生。”
“有所耳闻。”
二人的对话自然而然,仿佛早就是忘年之交的老朋友般轻松地谈到极为重大的事情。
“圣僧,您可否陪小子去和他们谈谈?”
圣僧点头应允。
暗夜风雨中,鸠摩罗什与姚晨昂首阔步走向关押苻锦和刘裕的营帐。